張有奎

      黨的十八大報告明確指出公平正義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內在要求，這引起人們廣泛而熱烈的討論。按照一般的理解，公正是“一視同仁和得所當?shù)?rdquo;，它是關于經(jīng)濟、政治、法律、道德等領域中的制度和行為的價值判斷，主旨在于保障每一個主體的正當權益。任何一個人類共同體都有追求公正的內在沖動，原因在于公正是有效維持共同體存在的基本保證。由于實踐水平、文化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差異，不同民族、時代、階級、群體對公正的理解各不相同。為了避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公正觀與歷史上其他社會形態(tài)公正觀的混淆，深化理解它的內涵和外延就非常重要，這里擬從四個方面加以探討。

      其一，它建立在社會所有成員擁有自由平等權利的基礎之上

      等級社會的基本權利和義務之分配比例依據(jù)個體的出身、血統(tǒng)、門第、地位、權力、種族等等，遵守等級秩序的道德法律規(guī)范是公正的基本內涵。對于絕大多數(shù)社會成員來講，人身隸屬關系或者依附關系決定了他們沒有普遍的自由和平等的權利，因而不可能享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公正。古希臘的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理所當然地認為，政治權利和義務的主體僅指雅典城邦的享有自由權的公民，奴隸是會說話的工具，他們的自然本性就是接受主人的統(tǒng)治，沒有資格參與城邦的公共事務討論和決策。中國傳統(tǒng)社會按照三六九等劃分人群，要求人人遵守三綱五常的“天理”，從而既取消了平等，又取消了除君主之外的所有人的自由。

      近代以來的資本主義公正理論，從政治法律制度和思想觀念的層面來講，都以承認每一個人的自由平等權利為前提?；舨妓埂⒙蹇?、盧梭等人的社會契約論和天賦人權思想，奠定了人人自由平等的理論基礎。在盧梭看來，人的自然權利不可剝奪，它的讓渡是國家的根源，因之主權在民，國家須按公意行事。近代西方的自由平等理論及其實踐是人類歷史上的一次革命性變革。近代中國“兩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根本之點在于，撼動了等級制度和專制主義的根基，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中國的新理念。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公正觀建立在社會所有成員擁有自由平等權利的基礎之上，擯棄等級社會的公正理論，辯證繼承了近代的積極成果，牢牢扎根于人人自由平等的前設，是人類歷史上的一次革命性變革，既避免了媚外式的洋教條主義，也避免了封閉守舊的做法。

      其二，它具有社會主義性質，區(qū)別于資本主義的公正觀

      兩者的根本差異在于，是否能夠實現(xiàn)真正的社會公正

      資本主義公正觀建立在商品經(jīng)濟和私有產(chǎn)權神圣不可侵犯的基礎之上，主張自由競爭和等價交換就是最高的公正原則和標準，結果造成沒有資產(chǎn)的無產(chǎn)者并不能真正享有自身的自由平等權利，從而無法避免形式公正（程序和手段）和實質公正（內容和目的）的分離，常常陷入形式公正而實質不公正的困境。

      會主義公正觀的根本旨趣在于消滅剝削和兩極分化，實現(xiàn)共同富裕，最終達到每個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生產(chǎn)資料公有制為主體的經(jīng)濟制度取代了私有產(chǎn)權制度，從而消除了資本主義在分配問題上形式公正而實質不公的制度前提。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固然也有私有制成分，但這僅是一種不占主導地位的補充形式。形式公正和實質公正的辯證統(tǒng)一是社會主義制度公正的內在要求。另外，社會主義公正觀的實質是人民群眾為主體的公正及其實現(xiàn)，它涉及階層之間、行業(yè)之間、地區(qū)之間、代際之間等等的制度安排和落實。而資本主義公正觀的實質是在普遍公正的旗號下維護特殊階層的特殊利益。

       其三，它是歷史的、具體的，而不是永恒的、抽象的概念

      馬克思說：“什么是‘公平的’分配呢？難道資產(chǎn)者不是斷言今天的分配是‘公平的’嗎？難道它事實上不是在現(xiàn)今的生產(chǎn)方式基礎上唯一‘公平的’分配嗎？”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指出，平等是“歷史的產(chǎn)物”，不是“永恒的真理”。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公正不是人的先天觀念或者自然權利，而是一定歷史階段的物質生產(chǎn)方式的衍生物，具有歷史的內容和形式。

      不同于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的看法和思路，羅爾斯、諾齊克等西方學者在抽象人性設定的基礎上尋找普適性的具有永恒意義的公正原則。羅爾斯提出自由平等原則和差別原則，力求通過原初狀態(tài)的設定論證他的兩個正義原則的合理性。無知之幕的客觀條件和相互冷淡的主觀條件假設是羅爾斯立論的關鍵。在羅爾斯看來，不平等的利益分配要符合最少受惠者的最大利益。他秉承盧梭、康德等的契約論思想，具有濃厚的理想色彩和非歷史的烏托邦性質。在馬克思主義看來，權利永遠不能超出社會的經(jīng)濟結構及其制約的文化發(fā)展水平，即使那些聲稱具有永恒意義的公正原則，始終只是現(xiàn)存經(jīng)濟關系在其保守方面或在其革命方面的觀念化、神圣化的表現(xiàn)。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公正觀既要體現(xiàn)歷史的趨向和時代的要求，又要體現(xiàn)中國的國情和文化傳統(tǒng)，它并不因此陷入公正問題上的相對主義。相對主義否定公正問題的客觀標準和尺度，把不同主體的主觀價值判斷夸大和絕對化。不同的歷史主體立足不同的立場和特殊利益角度，確實產(chǎn)生對公正的不同理解。就此而言，不能忽視主體的歷史性差異，普遍公認的絕對公正的尺度是不存在的。然而，形成一種公正觀念的現(xiàn)實生活基礎具有客觀性和自身的內在邏輯，這種現(xiàn)實生活的歷史必然性是我們判斷由之形成的公正之合理性的最高依據(jù)。

      其四，它不是粗陋的平均主義

      法國18世紀末的空想共產(chǎn)主義代表巴貝夫及其追隨者提出平均地權、消滅私有制、建立絕對平均分配的勞動人民共和國設想，表現(xiàn)出超越整個舊世界的世界秩序的思想，但終究沒有擺脫原始的粗陋的平均主義傾向。蒲魯東在《什么是財產(chǎn)》中倡導平等觀念，但他的平等不過是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系基礎上的工資平等，因而具有空想的性質。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公正觀不同于空想社會主義的平等觀，因而絕不是粗陋的平均主義。平均主義分配制度的根本問題在于，它追求結果的絕對平等，忽視個體的天賦、能力的差異和貢獻的大小，違背“各盡所能，按勞分配”的原則，造成表面公正而實質的不公正，扼殺效率和人們勞動的積極性。改革開放前，“大鍋飯”等平均主義的泛濫是對社會主義公正觀的嚴重偏離。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根深蒂固的“均貧富”思想亦是一種平均主義的典型表現(xiàn)。當然，貧富差距過大也有違社會主義公正的理念。如何避免平均主義和貧富差距過大兩種片面性，協(xié)調好公平與效率的關系，使得社會公正的制度安排和倫理訴求控制在人民主體可接受范圍之內，這是問題的關鍵所在。（作者系廈門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